关怀与同情

我想这是德加美学最耐人寻味的核心，他关心人，远超过关心艺术。他也希望剥开艺术的包装，看到更真实的一个人内在的表情与动作。

一名舞者，因为不断练功，最后身体上的痛，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来，德加快速捕捉下来，他正是要发现这种人性最不自知的真实流露吧。

舞者不经意伸手按摩背脊或颈部的动作，一般只看舞台表演的观众是看不到的，也不会关心。但是德加看到了，不只一次，德加重复画着同一个动作，仿佛那舞者身体上的痛，也是他身上的痛。从舞蹈教室，到舞台的正式排练或表演，德加都看到那不经意流露的动作，不属于舞台，却那么真实。一八七四年，现藏奥塞美术馆的一件《芭蕾排演》，舞台中央有几名舞者正在翩翩起舞，但是德加还是把画面的近景给了几名观众位置看不到的舞者。因为观众看不到，所以她们站立在舞台边缘，或双手背在身后沉思，或坐在一边，用右手按摩后面肩颈部位。有的低头整理鞋带，有的双手向上，护住后颈部，向后做伸展动作。

许多观众看不到的动作，许多在舞台上不容许出现的动作，许多在艺术上被认为不美观的动作，却被画家一一看到，快速速写下来，或用刚刚流行起来的照相机拍摄下来，作为德加关心的一种人的动作被记录下来。

也有一些评论者认为，德加因为使用照相机记录，这一段时间，出现了比较类似黑白照片单色系的作品。

同样的构图德加在一八七四年又画了一次，恢复了色彩的丰富性，现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一张《芭蕾排演》，舞台上多了排练老师、总监和工作人员，乐团指挥认真介入，但是画面上舞者按摩肩颈、伸懒腰、系鞋带的动作还是很突出，可以对比德加始终把关心的最前景给予非表演性的动作。

大概经过十年，对“芭蕾舞”主题的全面观察，德加的笔下，芭蕾不再只是一种表演，他逐渐观察到围绕芭蕾的活动形成的特殊城市风景，例如，芭蕾不只是舞者的世界，有多少父母亲人介入了孩子学习舞蹈的工作中。母亲或女管家，陪伴孩子去上芭蕾舞课，等待甄选舞者，等待排练，等待舞台演出，等待演完谢幕——许多只关心芭蕾作为表演的观众，看不到的这许许多多画面，也一一在德加笔下出现了。一八八一年至一八八二年他连续处理了这一类题材，芭蕾不是表演，也仿佛与艺术无关，德加看着舞者，或做重复的把杆动作，或伸展腰腿，旁边坐着无事看报纸的女性。她是谁？她陪伴谁来？德加的画里总是有人的故事可以追问。

一名女性，陪伴舞者坐在教室外的板凳上，舞者利用等待的时间按摩自己疼痛的脚踝。等待，是舞者的等待，也是陪伴者的等待，母亲或管家的等待，舞者身边兀自坐着发呆的女性，让人寻索思考，这名女子，黑衣黑帽，黑色雨伞,她的等待的身体姿态特别有趣，德加对人内在世界的细心观察令人吃惊，如果这张画是以舞者为主角，为何旁边的女子反而如此突出，引人注意？

德加去舞蹈教室速写，一次一次，长达十年、二十年，他看到的不只是舞者，而是一个城市里人的生活现象，如此广阔，也如此深沉。

后期的芭蕾舞主题作品，德加多用粉彩处理，线条快速活泼，不太在意形象的写实，色彩缤纷，仿佛蝶翼纷飞，视觉上赏心悦目，是一般大众非常喜爱的作品，流传广远，也被制作成各种海报、卡片的复制品，是他在大众生活上影响最大的美学形式。

还要注意，他在晚期这些芭蕾作品中对舞者不同于表演者的另一种关心。

奥塞美术馆收藏的一件一八九八年的《蓝色舞者》，两名舞者在长凳上的姿态绝不是舞台上优雅的动作，她们或伸展拉筋，试图寻找身体的极限表现，或以手支颐，困倦到靠着墙就要沉沉睡去，这些动作，真实而动人，不为表演而存在，却似乎更使德加震动。

我们容易被德加后期作品外表缤纷美丽的色彩炫惑，不容易感受到他更深沉的对身体、对生命幽微的同情与悲悯。一八九一年创作的一件《舞蹈教室》现藏耶鲁大学，画面中央一根柱子，构图大胆突兀，右侧两名近景的舞者，一弯腰低头，一伸长右足，两名舞者的动作都真实动人，没有一点做作的表演性，是生活里最真实的人的身体反应。

舞台究竟是什么？十九世纪末，走进表演场所的画家，为什么没有一位发出像德加这么深沉而有前瞻性的询问？

事实上德加对表演艺术的关心不只是芭蕾舞，他持续创作着在城市各个小酒馆、歌舞厅、咖啡馆看到的歌舞女郎。歌剧院只是巴黎中产阶级出入的社交场所，更多的小酒馆歌舞厅，像罗特列克后来工作的红磨坊，当时只是下层阶层的舞女兼性产业从事者做卖淫营生的场所。一些流行于大众间的调情歌曲，夹杂一些脱口秀或逗笑动作，成为城市夜晚满足休闲娱乐的地方。五光十色诡异的灯光，奇特夸张的表演动作，在德加的画里，也记录着市井小民低俗、热闹，却又无限荒凉的画面。

德加也在马戏团的现场速写着一名吊钢丝的女特技演员的表演，在众人赞叹或惊叫的同时，德加还是冷冷地记录着，仿佛他想知道，那神乎其技的飞腾、超越、在危险中的从容自在，究竟是在取悦他人，还是自己生命的一种不断超越和升华。

他总是在热闹繁华里，孤独地凝视着他人看不见的虚无，仿佛那是靠一根细绳上升吊起的身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