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毕淑敏 张炜 范小青 等
出版社: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
上市日期:2020年06月
内容简介:
“人生,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,和生生不息的希望。”
《人间温柔》是国内31位当代散文大家联手写就的一部散发温暖的散文作品。
全书共有四章,分别是:
“身在无间,心在桃源”——世界的善意;
“明月直入,无心可猜”——自我的边界;
“不烦世事,满心欢喜”——接纳的勇气;
“心有山海,静而无边”——万物的敬畏;
作家们在书中谈论亲情、友谊、久别的故乡、逝去的时光,或直击主题,或慢慢铺叙,仿佛告诉我们,既然来到人间,就去努力成为一个温暖的人,不卑不亢,清澈善良。
毕淑敏
著名作家,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。著有《毕淑敏文集》十二卷,长篇小说《红处方》《血玲珑》等。王蒙称她为“文学界的白衣天使”。
张炜
著名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,茅盾文学奖获得者。著有《古船》《九月寓言》等,其中《你在高原》获茅盾文学奖。
范小青
著名作家,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。著有《女同志》《城乡简史》等。曾获鲁迅文学奖、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奖、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、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。
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 闲读汪曾祺,看到他在《人间草木》里说,“如果你来访我,我不在,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。”似听见一个可爱的老头儿在喃喃自语。 依我在世界上走来走去的小经验,深知若想多获取当地文化精髓,一个好 的当地导游至关重要。他必得爱历史爱文化也爱游客。不然的话,经受不了日复一日几乎一成不变的工作折损。无论他的外语多么上乘,临危不乱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多么出类拔萃,仪表装束多么职业化,终会有弹尽粮绝的那一天。 我煞有介事地打量土著小伙,做思索状。告知他,您大概35岁左右。 我说,这个策略从理论上讲很正确。但具体如何实施呢?难道把岛上各行各业挣的钱都统一收起来,再重新公平分配给大家吗? 我点头不止。如果此刻再让我来猜复活节小伙的岁数,我会诚心诚意不带任何调侃地遵从他们古老的习俗,认真地说,你有45岁了。介于中国人说的“不惑”与“知天命”之间。只可惜,他已不再问我。 复活节岛小伙潮湿的眼睫毛已经干燥,根根卷翘。他说,听完妈妈的话,我慢慢平静了。看到不守规矩的游客,我就格外认真地宣讲我们的文化。这是我对祖先的尊敬,摩艾能感觉到。
王太生 / 文
春日深深,花是主;杨柳风吹,人似客。
访友不遇,多有见诸于历代文人的笔下。“行至菊花潭,村西日已斜。主人登高去,鸡犬空在家”。不遇,多少有些失望,正欲抽身返回,可一回头,主人有一簇花儿,在光影里,忽明忽喑,拥立门旁。
在我们这个小城,不少人家的宅院门旁都长着花儿。
在一条老巷子里,有户人家门口长着紫藤,年年暮春一嘟噜一嘟噜,深深浅浅,垂挂竹架。到这样的人家有点什么事,若遇主人不在,人又走倦了,还真得停下来,找一级台阶,歇歇脚,和他门外的花草坐一会儿。
门前有花,诗意居住。我一直觉得自己从前曾经住过一个院子。那个院子不大,门角有数丛芭蕉,叶影疏疏。有客来访,轻叩门环,人站门下,人画俱绿。
虽然其实不曾有过,但我常到邻居家走动,敲门时,有的院子比较大,里面的人一时听不见,或者听见了,等他来开门要过一会儿,也只能和他门前的花草坐一会儿。这种“坐一会儿”,是用眼睛去交流,与花对视,或者漫不经心睨上一眼,等到木门哗然洞开,它们已成为在身后的温柔背景。
花儿摇曳生趣。在我少年的时光中,邻居的沈家大门是一座青砖灰瓦的老宅子。宅子里的孩子,有我儿时的玩伴,那时我经常去老院串门,大门是虚掩的,门口栽一丛芍药。小伙伴有时不在家,我就在门口等他,有天中午,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,阳光明媚,风吹得那些花儿,摇曳多姿。
门外的花,还有别的植物,鸡冠、牵牛、芭蕉、蔷薇、月季、天竺、蜡梅……尤其是蜡梅,不光是坐一会儿,还俯下身去,凑近闻香。
岳父在世时,院子门旁种过一棵葡萄藤,枝粗如棍,初夏开花,然后结小青果,枝叶还算茂盛,挂的葡萄也多,我们都曾坐在门口,和葡萄坐一会儿。
“请和我门口的花坐一会儿,”是一个人留下的花草笺、春日帖,是主人唯恐怠慢客人,担心客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单调乏味而说出的话。这是多么美妙的情境,又是多么美好的际遇。我所能想到铺展下去的事情,还可以叮嘱对方,树上有鸟雀,架上有葡萄,你如果口渴了,可以先摘上几颗尝尝。
门外的花,是老房子的建筑小品。花闲情,主人也很雅致。
在徽州,我又遇到汪曾祺所说的情形,有一户粉墙黛瓦的人家,门墙上爬着那种绿碧碧的凌霄,弯曲曲的藤蔓,嫣红的花儿,开得正欢,我看到一个小伙子,大概是走累了,坐在门口花下的一条木凳上,咧着嘴,和花儿以及房子的主人攀谈说话。
乡下的老房子,门外也有花。春天,在乡下,我的一位亲戚,他家门外一片紫蝴蝶翻飞的豌豆花。这样的季节,倘若访客不遇,也并不需要树下问童子,他大概是忙去了,且搬只小板凳,在他家门前坐一会儿,这时候,会看到千朵万朵的紫蝴蝶,在时光小道上轻盈翩跹。
把花种在门外的,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,也是一个随和大气的人,不把花只种在院里独乐,而是种在门口,与路人分享。
想做一回青石台阶闲淡人,春风再度,清风拂面,岁月不老。
复活节岛土著的年龄
毕淑敏 / 文
旅游虽说状况迭出,但最主要的常态还是按部就班心平气和地介绍当地文化。如果对文化所知较少,只会背教科书或维基百科上的话,添点民间俚语和黄色笑话当芝麻盐往上撒,不能算合格导游,起码不是好导游。
智利复活节岛上的导游,是个帅小伙,皮肤红中透黑,身体壮健五官端
正,牙齿洁白。
几天中,他3次提问,让我猜猜他年纪有多大?
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,还真煞费苦心,面对外国男人,若蓄起一把大胡须,便毫不客气地把他归入老爷子,甭管他多时髦。
好在复活节岛的壮硕小伙,下巴干净如青鱼之背。
我问随团的华裔西班牙语翻译,此地习俗是欢喜年轻还是年老?
翻译说,土著人寿命通常比较短,喜欢被人猜得比实际年龄大。
翻译刚转述完,土著小伙将满口雪白牙齿呲出了80%,说,哈!我只有
20岁!
我货真价实地惊讶了。就算我完全没有逢迎讨好之意,也会猜他大概27、8岁。此人真真是——显老啊!
第二天,我因为有几个旅行中的小问题向他讨教,他又让我猜猜年龄。翻译转述此问题时,先不好意思。说,他又问了年龄的问题。关键是您已经知道了20岁,怎么回答好?
我说,没关系,请说他有35岁。
白牙乍现,开心笑容,宾主皆大欢喜。过了几天,他第三次问同一问题。我一瞅翻译面露为难之色,知道卷土重来。说,没关系,请回答35岁。
恕我从此管他叫“35岁”吧。
35岁问,您这几天到处转了转,发现岛上没有什么动物?
我一愣,要说起这岛上没有的动物,那可多了去了。比如没有孔雀,没有斑马,没有猴子…… 35岁正等着这样的答复,有引君入瓮的欣喜。说,您没发现岛上没有羊吗?
的确,这几天转遍岛上犄角旮旯,没见过一只羊。
我问,复活节岛气候对羊不适宜吗?
35岁道,复活节岛上的气候和牧草,对羊非常相宜,但人们憎恨这种动物。
羊多么温顺!怎么得罪了复活节岛人?
35岁脸上呈现出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深沉。说,复活节岛以前养过羊,非常多的羊。自1888年把岛并入智利版图,智利人就只让我们养羊,前后持续了60多年。那时的复活节岛,就是一个大羊圈,到处是羊粪,臭不可闻。岛上除了种羊吃的草,不让种其它植物,岛民吃的粮都是从外面运来的,质次价高。经过斗争,终于有一天,我们可以不再专门养羊了。虽说羊肉好吃,但我们都不吃羊,也不养一只羊。羊是岛民的公敌。
我问他,你年轻,外语又好,收入应该不错?
我本没敢打算刺探他收入的具体数字,不想35岁保持原始淳朴风度,主动报出数来。每个月收入有2到3万元。(翻译已换算成人民币。)
岛上主要是旅游观光业,全民围着旅游业转。我问,其他人生活如何?
35岁白牙闪闪道,复活节岛人的工作,具体分工不同,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当导游,要搞广义的旅游。
我说,摆摊卖小工艺品?
35岁道,那是狭义旅游,您说,全世界的人到复活节岛来,最希望看到什么?
我答,当然是摩艾(巨人石像)。
35岁说,除了摩艾之外,人们还想看到复活节岛的原始生活状态,这和现代文明社会反差很大。这就是复活节岛的广义旅游特色。
顿时对这个20岁的土著小伙子敬佩有加。我说,很有道理。
35岁继续道,除了摩艾,我们还要竭力保持复活节岛的原始生活状态。比如,我们不用烧油或电动的船只,全凭人力操纵的小船出海捕鱼。再比如,我们不采用任何现代化的农业机械和农药化肥,完全用原始的方法耕作农田,种植蔬菜……
我忍不住插言,那产量不是很低,非常辛苦吗?
复活节小伙答,是的。非常辛苦,产量很低。但这正是复活节岛的魅力,如果失却了原始特色,还有什么人愿意来看复活节岛的生活方式呢?这些都保持不住了,复活节岛的旅游业,岂不是会大大受影响?所以,看起来产量低人辛苦,却正是全世界的人们远道赶来这里,最想看到的景象啊。况且,只要想到祖先,世世代代过的都是这样生活,就不觉得辛苦了。正是他们传授的这套古老方式,让子孙们过上了今天的好生活,辛苦中会觉得很幸福。
我又问,用古老方式打渔和种田的岛民,应该没有你收入高。
小伙微微一笑,答,大家收入都差不多。
我说,那些行当的从业人员怎么能和你当导游的收入相仿呢?
35岁答,岛上原住民有个组织,岛外人传说这叫酋长会议,其实不确,就是岛民代表开会讨论。我们做出决议,要保证所有从事农耕和打渔的人,同动动嘴跑跑腿的人,收入差不多。不然的话,就没有人愿意种地和出海捕鱼。
我几乎想问,复活节岛奉行原始共产主义吗?
35岁答,绝对平均是没有的。但大家非常清楚这三部分人的分工,收入最终做到大体平衡。具体方法是,假设你在岛上开饭店给游客们做饭吃,这当然是很挣钱的……
我说,岛上餐饮很贵。
35岁道,开饭店的岛民,每天都要做鱼给游客吃,收取高价餐费。鱼来自收购岛民出海打来的鲜货,付的鱼价非常高。通过这种方式,就把餐饮界挣的钱,让利给打鱼人。外人说,复活节岛海岸的鱼,卖比沙漠里还贵。
我曾看到岛民卖金枪鱼,只有几斤重,要价500元。几步之外,海浪滔滔。我问一成不变的劳作,会不会有人厌烦?
复活节小伙摇摇头道,基本没有。我们用的耕作方式很古老,很慢。每年6月,也就是我们的冬季,下种。到11月,也就是我们的夏季,收获。虽然我们的农产品产量很低,但每一颗都是太阳和大地的精华。我们捕鱼,也只用石头、绳子和鱼饵。我们是自愿自发这样做,并无人强迫。我们尊敬祖先遗留下
来的一切。
我疑问,就没有一个复活节岛上的年轻人,想到岛外面看一看?毕竟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。
35岁点头道,您说得很对。好奇,让一些人出去看过,但最后他们又都回来了。就拿我个人当个例子,我去过智利首都圣地亚哥。刚一到那儿,我被大城市的繁华所吸引,非常惊奇。不过时间长了,感到外面的世界在很精彩的同时,也很险恶。像我们这些在小小海岛生活惯了的人,很不适应。而且,挣钱很难。我们没有别的技术,根本挣不到每月几万块钱的薪水。绕了一圈,我还是回到岛上来了。在浓浓的亲情包围中,过祖先赐给我们的日子。我每天呼吸着和祖先一样的新鲜空气,吃着用祖先传下来的方法抓到的鱼和种出的粮食,包括我们的烹饪方式,都是传统的。一家有食物,分享给众人。现在全世
界的人,都争先恐后地到我们这儿来。从另外一个角度说,也就是让我们原地不动,却见到了全世界。再者,保持古老的方式,也并不仅仅是让全世界的人来猎奇参观,是为了让我们的子孙后代,能把它保持下去。这不仅仅是一种生存方式,也包含着久远的文化。它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失传,不能愧对祖先。您说,对吧?
我说,对于复活节岛,您可还有什么遗憾?
我没想到这个随口一提的话头,让35岁复活节小伙难得地长久沉默,嘴唇紧抿。他脸色黯淡地想了很久,然后说,我是有遗憾的。甚至可以说,很大的遗憾。
我悄声问,可以告诉我吗?
他沉吟道,世界各地来的游客,对我们的文化仅仅是猎奇,不够尊重。特别是对摩艾,没有敬畏。在游客们眼里,摩艾就是个景点,到此一游而已。但在我们眼里,它们是祖先,非常神圣。我当导游,经常看到游客们拿摩艾开玩笑,态度随意,心中很不舒服,甚至可以说愤愤不平。
听到这里,我稍有不解。岛上现在对摩艾和阿胡的保护,相当严格。游客们参观的时候,必须沿着特定小径行走,绝不可越雷池一步。如有违反,在一旁专司监督的岛民,会毫不留情地大声呼叫驱赶。阿胡和摩艾周围用绳子围出保护圈,距离至少3~5 米。其范围之大,使游人根本不可能靠近它们。不要说抚摸,就连观察细部都稍显困难。有时甚至十几米之外就禁止接近了。这种情况下,游客还会有怎样的冒犯?
我问,能举个例子吗?
复活节小伙道,比如游客虽不得靠近摩艾,但会利用光和影的效果,做出抚摸摩艾头顶的动作。或者用近大远小的原理,假装把摩艾托在手心,用手指捏住摩艾……等等。他们拍下这样的照片之后很得意,好像他们能够凌驾于摩艾之上,戏弄摩艾。我若看到他们用这种方式,就会知道出现的照片效果,心中非常难过。网上还有一些攻略,专门传授这种技巧,怎样把照片拍得好像摩艾都在服从他们号令,站成一排,听他们指挥。他们好似我们伟大摩艾的领导者……说实话,每当这时,我就萌生罪恶感。是我把这些人领到祖先们跟前,却让他们对祖先做出如此大不敬举动。我又不能指责他们,游客们表面上并没有越过规定范围,留在照相机内的素材,我也无权干涉。有时我甚至在想,我不做这份工作了,以免亵渎了祖先的英灵……
复活节小伙说到这里,眼帘潮湿,看得出他在竭力隐忍。各民族文化中,男人都是有泪不轻弹吧。
我不知说什么好,只能以肃穆沉默陪伴。
35岁过了一会稍微镇定下来,说,有一天游客们的放肆举动比较多,晚上,我放声痛哭。我妈妈听到了,走过来。她本人也是资深导游,问我,怎么啦?我的孩子。我把困惑和委屈讲给她,说您当导游时一定也遇到过,怎么还能坚持下来?您就不怕祖先们会生气吗?!
妈妈说,这些情况,我都遇到过。你所有的困惑,我也都曾经历过,思考过。
我说,妈妈,您不要用这一行可以挣比较多的钱,比较受人尊敬这些话来说服我。这些话我都对自己说过啦,仍非常痛苦。
妈妈摸着我的头说,我不会用那些话来劝你,就像当初我没有用那些话来说服自己。我想对你说的是,我们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,正是祖先的庇佑。
祖先的愿望实现了,他们会高兴。你说的有人对摩艾不尊重,正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文化。当了解并尊崇我们的文化后,不妥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少了。就算游人不改,也不能损伤伟大摩艾的一毫一分。摩艾是神,凡人的不敬,不会让他们生气,只会引发悲悯。凡人伤害不了他们。做导游的职责,除了这个职业可以养家糊口外,还能向全世界宣扬文化,这是祖先给予我们的责任。孩子,请坚持下去。如果都不做这份工作,就没有人了解复活节岛,岛民们也过不上好日子,这才是祖先们所不愿看到的结果。
告别的时候到了,他礼节性地向我们挥挥手。我知道,在他每年迎来送往的无数观光客中,我们很快就会被他遗忘。我会记得他——无比健康的肤色和雪白的牙齿,还有20岁却愿意被人猜成35岁的小癖好。